渣男的哲学

这篇文章来源于十天前的一场青云杯金庸主题网络辩论赛,比赛的题目是刘烜赫前辈出的——段正淳是/不是好伴侣,对阵的双方是"究极无敌宇宙旋风皮皮青龙"和"星辰大海-华山论剑"。

很不幸,我在正方——我不得不替一个几乎可以说早有定论的千古第一渣男做辩护,这就是辩手的无奈。

比赛输了,输在全程都纠结于段正淳到底对不对得起他的几位情人,输在段正淳这狗东西生了孩子确实不养,我也没办法。但打到自由辩中后段我隐约意识到了破局的方法,结辩打的蛮精彩,在朋友圈传播的挺广,不少朋友都看到了,还有几位前辈特意来加我微信探讨这个结辩的思路。

于是今天终于决定开个单章,顺着这场比赛发生的内容往后延伸,先论论渣男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妄言两句竞技辩论中"损益比较"方法的适用范围和可能的破局思路。

一 . 两个段正淳

段正淳,大理皇室,保定帝段正明的亲弟弟,受封镇南王。深得段氏一阳指和段家剑法真意,兼通五罗轻烟掌,行走江湖数十年,侠义为先,英明远博江湖。这是一个段正淳。

摆夷女子刀白凤的丈夫,秦红棉、阮星竹、甘宝宝、康敏、李青萝五个江湖奇女子的情夫,段誉的父亲,也是木婉清、王语嫣、钟灵、阿紫、阿朱的父亲。这是另一个段正淳。

从年轻时北上离开大理游历江湖开始,就和无数女子结缘,却又因为原配夫人刀白凤的民族特色,必须一夫一妻,而和无数情人分手。尽管每次都对自己的行为悔之不及,见到下一个女子又忍不住心动,段正淳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把自己罗织进了一张巨大的情网,直到最后深陷情网无法自拔,因为情人们被杀而在李青萝家中殉情而死。

以前写过一篇给倪匡先生的悼文,里面曾提到过我格外喜欢倪匡对金庸的解读,潇洒,大方,有侠气。在评价段正淳的时候,倪匡说——

段正淳又是金庸笔下一个十分奇特的人物。他奇特在到处留情,情人极多,见一个爱一个,而又绝不是徒然风流薄幸,当他是单独对着一个情人的时候,他真是真心真意爱这个情人的,只好说这个人的感情特别丰富,别无其他解释。段正淳的日子并不好过,秦红棉要用箭射他,小康要用口咬他,原配妻子刀白凤有了外遇,王夫人要将他作花肥,阮星竹要用刀砍他,终日在提心吊胆,风流代价相当高,可是段正淳却身不自主,再给他机会,他一样会另结新欢。

这话似乎是在替段正淳开脱,似乎是在说他段正淳虽然也风流薄幸,虽然也生了孩子不养,但他和古往今来的渣男都有所不同,反倒他段正淳是个千古难觅的大情种一样。

确实,读过《天龙八部》的人很难把自然地把那个豪气干云,王者气象的段正淳和日常语境中的骗炮渣男联系在一起。从金庸刻意安排的视角,读者屡屡看到段正淳内心的挣扎与纠结——

"无计悔多情"一章,秦红棉的女儿被段正淳认出身世,将秦红棉这些年来的境遇告诉段正淳时,他自斟自饮十几杯酒,然后一会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一会是"满脸痛苦之色,声音嘶哑",又过一会"眼眶红了",最后干脆"两滴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换巢鸾凤"一章,段正淳在地道里听到甘宝宝在卧室中自赏自怜,热血上涌之际,丝毫不顾危险,从地板下跃出,抱住甘宝宝只说:"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贼、做强盗,我不做王爷了。"

"双眸粲粲如星"一章,金庸写道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一章,慕容复以一众情人的性命威胁段正淳,要为段延庆夺得大理皇位,连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李青萝四人之后,段正淳心中想到:"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即决定殉情。

于是,段正淳——

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不起你。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一样真诚。"

再回头时,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刀白凤也挥刀自戕。

可不看这些内心的挣扎,单看段正淳所做的行为,婚内出轨、和孀居寡妇康敏偷情、明知李青萝有孕在身而不管、导致阮星竹未婚先孕又离她而去、勾引有夫之妇甘宝宝......如果这都不叫渣男,就没有渣男了。

在这些斑斑劣迹面前,强调段正淳的真心与众不同,强调段正淳风流的代价相当高,似乎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实不相瞒,我连段正淳完美符合"潘驴邓小闲"的话都说出来了,甚至还给了举证,但依然无济于事。似乎按照这套逻辑走下去,段正淳不可避免的成立为一个无可争议的渣男。

何以至此?

二 . 仁则不足 义则有余

儒家君子的标准,首在乎仁。而孔子对仁最深刻的一次阐发,莫过颜渊问仁的那次,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

既谈"克己",克是动作,就有动作的主体和客体,换言之,谁在克己?孔子显然没谈过借由外物而克己,没倡导过找别人监督自己的做法,那克己动作的主体,就只能是自己。

己克己,就有主动的己和被动的己,有克己的己,和被克的己。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克己",就是要让"主动的己"掌控"被动的己",因此这句话非但不是在强调对自我的压抑,反而就是要发挥人的主动性的——能以主动性克服被动性的才是英雄,正如希腊语中的hero,本意是对抗命运的人。

倘若一个人完全是由本能所驱使的,是由不能节制的欲望所驱使的,就如同烟瘾发作的人找烟抽一样,那就当然谈不上所谓"做自己的主",也就显然不是"由己"而是"由人"。表面上看,由人和由己是冲突的,但实则,由己当中首先就已经包含了克己,就如同主体的英文"subject",词源正是服从。

因此,段正淳所谓的"情到浓处无法自已",恰恰是和全天下所有渣男一样不仁的表现,无非是段王爷受本能和欲望所驱使的,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程度比一般渣男好色更过分,乃至近乎一般烟鬼好烟了而已。

但段正淳为什么给我们以一种不同于一般渣男的感觉,为什么又如前文所列举的,内心充满挣扎与痛苦呢?因为他并非完全背弃仁义乃至不知礼教的无知小人,恰恰相反,他是大理皇室,是饱学之士,是武林英豪,不论是儒家的义还是江湖的义,都对他产生了极深的影响。

段正淳冷静下来之后,好歹还明是非,好歹还知耻。因此真到了"烛畔鬓云有旧盟",和康敏偷情为丐帮所擒的那一夜,他还知道愧对丐帮群雄;真念及秦红棉多年来为自己饱尝相思之苦,乃至改名"幽谷客"的时候还不自禁地双目垂泪;真听到看到甘宝宝为丈夫清白而凛然相对的时候,还知道自惭形秽从而打消心中邪念。

他到死心中都念着自己让这几个女人一生饱尝忧患,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几位情人,种种行为全是义的体现,可他每次事后懊悔和痛苦之后,下次却仍旧想不起在关键时刻控制自己的感情,想不起仁之一字。

于是到了最后,段正淳只能不断地解释自己的真心,等真心苍白到完全无力的地步,就只有一死。你说段王爷权势滔天,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这一世到头来,连向爱人证明自己的真心都已经做不到了,连证明自己不是个一般渣男都说不清了,他权势的能动性体现在哪呢?

归根结底,实在于,仁则不足,义则有余。

他比一般渣男其实还真好点,好歹有义。

三 . 好伴侣

既然道理我都懂,我结辩还讲什么呢?(结辩原视频贴在公众号文章中)

因为我真的相信用好坏评价伴侣太过暴力了,正如我结辩所讲的那样太过现实又太过理想了。一方面,我们真正期待的爱情也许不是如此现实和功利的,以好坏甚至以损益来论的;另一方面,我们其实也根本没有能力以抽象的好坏概括复杂的人性,以确切的利弊衡量缥缈的爱情。

这种认知伴随着比赛攻防的推进越来越清晰,以至在自由辩的最后我灵光乍现般地回忆起那个词,冤家。

如果所有的爱情都应该靠结局来评价,更甚如果所有的伴侣都可以用损益来衡量的话,那无异于彻底否定另外一套基于爱情本身的评价体系,甚至无异于否定爱情本身的存在,伴侣就真的变成了经济意义上的合作伙伴。

这或许也是我心证当中,郭襄远远比黄蓉更懂爱情的原因,不是因为那句所谓的"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而是因为当黄蓉感慨穆念慈爱错了杨康的时候,只有郭襄说道:"妈,她是没有法子啊。她既欢喜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欢喜到底"

所以我认为,这个题本身就有一些潜在的问题。"是不是好伴侣"的问题潜移默化地将讨论导向损益的比较,导向一些确定的、公共的标准,但伴侣的好坏本就不应该是一个公共的问题,基于爱情的择偶天然是个人的,郭靖黄蓉眼中恶贯满盈的杨康,其实无非是个在国家问题上与他们立场不同的可怜孩子,灭绝师太眼里的杨逍,其实无非是个在作风问题上与老尼不同的江湖散人,灭绝除了师兄死于杨逍之手以外,到死都说不出自己和明教到底有什么过节。但纪晓芙不愿杀杨逍,灭绝一掌就拍死了自己的亲徒儿,杨逍强奸生子在先,可能固然不是好伴侣,站在普世意义上做出并执行其评价的灭绝师太,难道就是好师父吗?

这个题的问题就在于,一句好坏,讨论展开的基础就必然是普世道德,双方比较的重点就必然不可能绕过切实的损益。这要正方怎么比?结了婚出轨还跟小三小四小五小六生了孩子不养,总不可能靠一句潘驴邓小闲糊弄过去。更要紧的是打到最后总不免把八位辩手都变成居民楼底下嚼舌根子的大妈——

"诶你知道吗,段正淳和姓李的那个姑娘有一腿,据说孩子也是他的。"

"可不是吗,我也听说了。你说这人,怎么这样啊,真乱。"

留下正方在风中哭泣。

四 . 损益比较

正好以这个题为例,我一直认为不是所有问题都可以、或者应该做损益比较,我甚至认为在现在的日常生活中,其实绝大多数的损益比较都是盲目乃至多余的。我试图证明两件事,一是普遍存在的损益比较对精神产生了伤害,二是这种考虑纯粹是资本主义的产物,而非某些人为其卑劣品性辩护时提出的所谓趋利避害之本能。

第一件事是很容易证明的,现代人的空虚和乏味即是其体现。因为显而易见的是,损益是物质的,是客观的,即使是心情上的或者智力上的收获或者伤害也是客观的,让人变得开心或者不开心、智慧或是更愚蠢。但正如某些学者坚决拒绝接受唯物主义的理由一样,唯物主义承载不了价值,你永远无法解释为什么同样的事物在有不同心态、不同经历的人眼中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更加永远无法回答既然都是基本粒子的不同组合,人乃至宇宙之存在有何价值。

如果习惯于用损益看待问题,我们就不必再思考价值的问题,毕竟永恒存在一套简便易行的判断标准,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对某些参数的影响,就足够做出任何决策——在婚姻的维度上,爱情变成具体的择偶标准乃至婚恋网站的打分细则;在学习的维度上,人类一切文明成果传承的基础动作被简化为提高成绩,最开明的表述也不过是增长认知;在时间的维度上,明天被潜在地看做一个被优化过的今天, 至于今天的任务就是优化某些参数,来到达那个理想的明天。

类似的例子很多,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都可以被简化,作为辩手最深刻也最切近的体会就是,任何辩题,如果你实在懒得动脑子,总可以打一套损益比较的烂论。

第二件事就相对复杂,何以这必然是资本主义的产物,而非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在我看来,只有资本主义对资本、信息周转率提出的要求,只有资本增殖的内在愿望,才会催生几乎覆盖所有领域的损益比较思潮;更进一步说,只有工业化才能让人彻底地转变观念,似乎认为一切都可以看做待优化的工业品乃至工业系统,医学是优化身体系统的,社会学是优化社会系统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资本主义时代任何职业的工作都是优化,没有本质的区别。也只有广泛地优化诉求和能力,才能催生广泛的损益比较。

郭襄一生根本就遇不到多少男人,就算她为了找对象而故意游遍天下,她也充其量遇见个几千上万,她生活的物理范围是巨大的,今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一辈子走的路能有郭襄多,但她生活的社会范围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却无比的狭小,一生认识的人还没有我们几年认识的多。在这样的背景下,她怎么可能动不动就产生把男人的品格列个表,挨个打分找最优解的想法,只有今天的人,打开一个社交软件就有成千上万,这才有资格这样做。这就是例子。

那我是否是试图否定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呢?我认为不是,生物趋利避害是客观事实,总不能要求人喜欢吃苦,喜欢倒霉。但根本的区别在于,损益比较是目的还是过程,资本主义下给损益比较、给优化做了价值评判,优化本身就是好的,高效本身就是好的,至于生产那么多干嘛,消费那么多干嘛,什么是真幸福,什么是真福利,没太有人关心。

这就显然不是本能了,我朴素的相信,没有任何一种生物的本能应该是不竭地追求系统的优化和生产的高效,而不是充实、幸福、舒适等等。因此这里存在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缝隙——损益的思维就应该被卡在这个缝隙里,他当然存在,但绝不该被普遍地推广。

如果人生都是如此,辩论当然更是。

这仅仅是一个打烦了网辩的小辩手的抱怨,仅此而已。